第三章:秽衣藏针,奇香初显
寅时二刻,天还黑着。
云舒被一脚踹醒的时候,整个人还是懵的。胸口疼得她倒抽一口气,睁开眼,就看见一盏油灯凑在脸前,灯后面是张刻薄的脸。
“睡死了?”三角眼的宫女提着灯,声音尖得扎耳朵,“陈嬷嬷说了,今儿宫里要换季的衣裳多,全都得提前一个时辰起!”
同屋的其他七个宫女已经爬起来,窸窸窣窣地穿衣服。没人说话,也没人看她。云舒撑着床板坐起来,手心里全是冷汗——刚才那一脚,正踹在她肋骨上,怕是青了。
她低头穿鞋,动作慢了点。
“磨蹭什么?”三角眼又是一脚踢过来,这次踢在小腿上,“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身子?进了浣衣局,就是条狗也得爬起来干活!”
云舒没吭声,系好鞋带,跟着队伍往外走。
屋外冷得呵气成霜。洗衣池边已经点起了几盏风灯,昏黄的光照着池子里灰扑扑的水,水面上浮着一层白色的皂角沫子。
陈嬷嬷站在池子边,一身深青色的棉袍裹得像颗粽子。她五十上下,脸盘方正,嘴角两条深深的法令纹,看人时眼皮耷拉着,像是随时要挑出错来。
“都听好了。”她开口,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下来,“今儿要洗的是尚服局送来的秋装,一共三百件。皇后娘娘宫里的八十件,要先用蔷薇露水泡过,再用手轻轻揉搓,不能用力——弄坏一根丝线,仔细你们的皮。”
宫女们低着头,大气不敢出。
“贵妃娘娘宫里的六十件,要用梅花香胰子。贤妃娘娘宫里的四十件……”陈嬷嬷一一点过去,最后,目光落在云舒身上,“新来的,你叫什么?”
云舒垂着头:“阿忘。”
“阿忘?”陈嬷嬷走近两步,油灯的光照在她脸上。云舒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,扫过那些还没完全结痂的“疮疤”。
“脸怎么了?”
“生疮……快好了。”云舒哑着嗓子说。
陈嬷嬷看了她半晌,突然笑了。那笑里没半点温度:“行,既然快好了,那就干点轻省活儿——去洗西边那堆。”
她指了指墙角。
云舒看过去,心里一沉。
那是堆杂役宫人的衣服,灰扑扑的,堆得像座小山。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——最要命的是,那堆衣服旁边,放着几个敞口的麻袋,麻袋里散发出浓烈的霉味和……虫蛀的酸味儿。
“这些衣服放久了,生了蛀虫。”陈嬷嬷慢条斯理地说,“你慢慢洗,洗仔细点。天黑前洗完,有饭吃。洗不完……”
她没说完,转身走了。
三角眼宫女凑过来,压低声音:“算你倒霉,那堆衣服去年就没人愿意碰,洗一件得花三件工夫。陈嬷嬷这是要整治你呢。”
云舒没说话,走到那堆衣服前。
霉味冲鼻。她蹲下身,拎起一件,手指捻了捻料子——是最次的粗麻布,硬得硌手。再细看,衣领、袖口、腋下……果然密密麻麻全是虫蛀的小洞,有些地方已经被蛀穿了,一抖就掉渣。
这根本就不是“洗”能解决的问题。
她抬头看了看天。寅时三刻,离天黑还有至少六个时辰。三百件衣服,就算不眠不休,也绝不可能洗完。
这是要逼死她。
辰时,太阳出来了。
洗衣池边渐渐有了人声。其他宫女已经泡好了各自主子的衣裳,开始揉搓。空气里混着蔷薇露、梅花胰子的香味,还有皂角的涩味。
云舒这边,只有霉味和灰尘。
她已经洗了二十几件,手泡得发白,指尖的伤口又裂开了,渗出的血把水染出淡淡的粉色。腰酸得直不起来,肋骨和小腿还在一抽一抽地疼。
可那堆衣服,看起来根本没少。
“喂,丑八怪。”三角眼又晃过来了,手里端着个破碗,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,“吃早饭了——不过嬷嬷说了,你得干完活才能吃。”
她把碗放在池子边,却不走,就站在那儿看着云舒笑。
云舒没理她,继续搓衣服。
搓着搓着,她手顿了一下。
这件衣服的腋下部位,蛀洞格外密集,而且……形状有点怪。不像是虫子自然蛀出来的,倒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刻意捅过。
她凑近了些,借着晨光细看。
蛀洞边缘,残留着一点极细的、暗绿色的粉末。
云舒心里一动。她不动声色地把那点粉末刮下来,抹在指尖,凑到鼻尖闻了闻。
苦艾草晒干碾碎后的味道。
苦艾草驱虫,宫里常用它做防虫香包。可如果是防虫,为什么要捅破衣服再撒进去?而且,这粉末只在腋下这种隐蔽处有……
她正想着,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。
“啊——!”
云舒抬头,看见一个年轻宫女跌坐在地上,手里拎着件藕荷色的宫装,脸色惨白。衣服的前襟处,赫然被撕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。
“嬷嬷!嬷嬷!”宫女哭着喊,“这、这衣服本来就破了,不是我……”
陈嬷嬷快步走过去,拎起衣服看了一眼,脸色顿时铁青。
“尚服局送来的衣裳,每件都是验过的。”她一字一句地说,“这口子边缘整齐,分明是刚撕开的。小红,你手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”
叫小红的宫女拼命摇头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真的不是我……是这衣服,这衣服料子太脆了……”
“还敢狡辩!”陈嬷嬷抬手就是一巴掌。
清脆的响声让整个院子都静了一瞬。
小红捂着脸,不敢再哭出声,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。陈嬷嬷把破衣服扔在地上:“这件衣裳是李美人的,你赔不起。这个月的月钱扣了,今晚不许吃饭,跪在这儿把剩下的衣服洗完。”
说完,她转身走了。
小红瘫在地上,眼神空洞。其他宫女都低着头,没人敢看她,也没人敢说话。
云舒收回目光,继续搓手里的衣服。
可脑子却在飞快地转。
那件藕荷色宫装的料子,她认得——是南疆进贡的冰绡纱,薄如蝉翼,却极其坚韧,绝不可能“手重”就撕破。除非……
她看向自己手里这件粗麻衣上的蛀洞。
除非,那料子早就被动了手脚。用某种方法让丝线变脆,轻轻一扯就破。这样,不管谁洗,都会“不小心”弄坏。
栽赃的手段,她太熟悉了。南阙后宫,这种把戏每天都在上演。
可问题是,谁要对一个美人下手?李美人……她记得昨晚听同屋宫女嘀咕过,李美人最近颇得圣心,连续三晚被召幸。
所以,是有人不想让她继续得宠?
云舒低下头,把衣服浸回水里。
这跟她没关系。她现在自身难保,没工夫管别人的闲事。
——
午时,太阳晒得人发昏。
那堆衣服才洗了不到一半。云舒的手已经麻木了,感觉不到冷,也感觉不到疼。胃里空得发慌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三角眼又来了,这次端着午饭——两个硬得像石头的窝头,一碗清汤寡水的菜叶子。
“嬷嬷说了,看你可怜,赏你口饭吃。”她把碗放在地上,用脚尖踢了踢,“吃吧,吃完接着干。”
云舒没动。
她看着那碗菜汤,突然想起件事。
早上那件粗麻衣上的苦艾草粉末……苦艾草驱虫,但若是和皂角一起用,反而会招来一种小黑虫,专蛀棉麻织物。宫里的人不懂这个,但她懂。
如果那堆衣服不是自然生虫,而是被人故意撒了苦艾草粉,再和皂角一起洗……
那就算她今天洗完了,明天、后天,衣服还是会继续被蛀。
这是个死局。
除非,她能找到别的办法。
云舒的目光落在洗衣池边那几个敞口的麻袋上——那是用来装洗衣后晾晒的香囊的。宫里洗衣,会在最后一步放进香囊,让衣服带上香味。香囊里通常是晒干的花瓣,或者廉价的香料。
她突然有了主意。
“姐姐,”她哑着嗓子,叫住正要走的三角眼,“能不能……给我几个空香囊?再要一点晒干的薄荷叶,一点艾草,一点……樟木屑?”
三角眼一愣:“你要这些干什么?”
“衣服蛀得厉害,”云舒低着头说,“我想试试……能不能做个驱虫的香囊,晾衣服时挂上去,或许管用。”
三角眼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:“你会做香囊?”
“以前……跟老家一个婆婆学过一点。”云舒的声音更低了,“反正现在也洗不完,死马当活马医吧。”
三角眼盯着她看了半晌,突然笑了:“行啊,反正那些东西不值钱。你要是真能做出驱虫的香囊,嬷嬷说不定还能赏你口好的吃。”
她转身去了库房,不多时,真拿来了几个空香囊布包,还有一小包晒干的薄荷叶,一把艾草,几块樟木屑。
东西放在云舒脚边,三角眼拍拍手:“丑话说前头,你要是瞎折腾,把这些东西糟蹋了,可别怪我去告诉嬷嬷。”
“不会。”云舒说。
她蹲下身,开始摆弄那些材料。
薄荷叶要揉碎,艾草要掐去硬梗,樟木屑要筛掉粗渣。比例是关键——薄荷多了太冲,艾草多了发苦,樟木屑多了压香味。她凭着记忆里娘教过的方子,一点一点配。
同院的宫女都好奇地往这边看,但没人靠近。只有小红还跪在洗衣池边,眼睛红肿,时不时抽泣一声。
香囊做好了。三个,鼓鼓囊囊的,闻着有股清凉的草药味,不浓,但很持久。
云舒把它们挂在那堆洗好的衣服旁边,然后继续洗剩下的。
——
申时,天阴了下来。
衣服终于洗完了——至少是表面洗完了。云舒瘫坐在地上,浑身湿透,手抖得连碗都端不稳。她抓起那个硬窝头,咬了一口,差点把牙硌掉。
但她没停,一口一口,把窝头和菜汤全咽了下去。
得活着。活着才有机会。
正吃着,陈嬷嬷又来了。她先检查了那堆洗好的衣服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——虫蛀的痕迹还在,但确实干净了。
然后,她的目光落在那三个香囊上。
“这是什么?”
云舒咽下最后一口窝头,哑着嗓子说:“驱虫的香囊……奴婢自己做的。”
陈嬷嬷拎起一个,凑到鼻尖闻了闻,眉头松了些:“倒是有点门道。管用吗?”
“试试才知道。”云舒说。
陈嬷嬷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,突然说:“行,那就试试。这些衣服晾三天,要是三天后没再被蛀,算你立功。”
她顿了顿,又说:“要是没用……你就去洗一个月的马桶。”
说完,她转身走了。
云舒看着她走远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成了第一步。
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步,虽然前途未卜,虽然浑身疼得像散了架——但她终于在这个吃人的地方,找到了一丝缝隙。
能透气的缝隙。
她抬头,看向晾衣绳上那些挂起来的衣服。风吹过,香囊轻轻摇晃,那股清凉的草药味散开来,盖过了霉味。
远处,小红还跪着,已经跪了四个时辰,身子摇摇欲坠。
云舒收回目光,端起空碗,走向水槽。
她得活下去。
活得比谁都长,比谁都好。
然后,把该讨的债,一笔一笔,连本带利讨回来。
风吹过院子,带起晾衣绳上的一片衣角。
那片衣角,是藕荷色的冰绡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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