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折戟沉沙铁未销，自将磨洗认前朝。”

青阳宗，杂役处。

新入门的一百名杂役弟子正排成方阵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，等着那位负责分配差事的王管事点名。

这可是决定命运的时刻。

若是分到了灵膳房，那是油水最足的地方，偷吃点灵米锅巴都能延年益寿；若是分到了灵药园，虽然累点，但灵气充裕，身体好；最次也要去灵兽舍，那是铲屎的活，但好歹安全。

王管事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，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。

他手里拿着那本名册，目光在人群中扫视，最后定格在了站在角落里的李拙身上。

“李拙。”

王管事喊了一声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。

昨天广场上抛鼎的事，早已传遍了外门。

这种风头太盛的新人，通常有两种下场：要么被长老收徒一飞冲天，要么被嫉妒打压死无葬身之地。

上面有人打了招呼，说这小子虽然力气大，但毫无灵根，是个修仙的废物，这种怪胎留在人多的地方容易惹事，不如……

“弟子在。”

李拙上前一步，躬身行礼。

“你天生神力，是个干力气活的好苗子。”

王管事合上名册，慢条斯理地说道，“宗门后山有一处葬剑峰，那是历代门人埋葬残兵断刃之地。那里积灰甚重，正如你的名字，需得有个拙劲的人去打扫。”

葬剑峰！

这三个字一出，周围那些稍微有点见识的杂役弟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，看向李拙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。

葬剑峰是什么地方？

那是宗门的煞地！

无数把断剑埋葬在那里，长年累月积攒了恐怖的金戈煞气。

凡人在那里待久了，轻则体弱多病，重则被煞气入脑，疯疯癫癫，甚至暴毙而亡。

听说上一任扫剑杂役，只干了不到三个月，就被抬着出来了，全身皮肤像被刀割过一样，没一块好肉。

“怎么？你不愿意？”

王管事见李拙沉默，眉头一挑，语气森然。

李拙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色。

他只是抬起头，看了一眼后山方向那座终年笼罩在灰雾中的孤峰。

那里很静。

没有喧嚣，没有人声，像极了他那一夜醒来的废墟。

“弟子愿意。”

李拙平静地回答。

王管事愣了一下，似乎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痛快，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威逼利诱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。

“哼，算你识相。”

王管事扔过来一块灰扑扑的令牌和一把大扫帚，“记住了，每日辰时上山，清扫石阶落叶，擦拭洗剑池旁的石碑。日落前必须下山，否则夜里煞气爆发，神仙难救！”

“是。”

李拙接过扫帚，背着桃木剑，在众人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中，转身向着后山走去。

……

青阳宗很大，后山更是荒凉。

越靠近葬剑峰，空气中的温度就越低。周围的草木也从原本的翠绿变成了暗沉的灰褐色，仿佛生机被某种锋利的东西给斩断了。

李拙走到山脚下时，只觉得皮肤上传来阵阵刺痛感，就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扎。

这就是煞气。

若是普通凡人，此刻早就吓得腿软了。但李拙只是皱了皱眉，随后本能地调整了呼吸。

那个沉睡百年的吐纳法自行运转起来。

吸——

一口气吸入，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覆盖在他的皮肤上。

那些锋利的煞气撞在他身上，竟然发出极其细微的叮叮声，然后滑落一旁。

他的肉身，早已在百年的岁月冲刷中，变得如顽石般坚韧。

“这地方，倒是个清净去处。”

李拙紧了紧背上的桃木剑，拾级而上。

石阶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，两旁的岩石缝里，随处可见插着的断剑。

有的剑已经锈蚀得只剩剑柄，有的剑虽然断了却依然寒光闪闪，还有的剑通体漆黑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。

这里是剑的坟墓。

每一把剑，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陨落的修士，一段戛然而止的修仙路。

李拙走得很慢。

他并没有急着去扫地，而是走到一把断剑前，蹲下身子。

这是一把青铜古剑，剑身断成了三截，上面长满了铜锈。

“你也被人丢在这里很久了吧？”

李拙伸手，想要擦去剑身上的泥垢。

“嗡！”

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剑身的瞬间，一股暴戾的情绪突然冲入他的脑海。

杀！杀！杀！我不甘心！为何师兄要害我！

那是剑主死前残留的怨念！

李拙身形一晃，脸色微白。但他并没有退缩，眼神反而变得怜悯。

“原来是被同门害死的冤死鬼。”

李拙叹了口气，并没有被那股怨念冲垮神智。

他在那个百年的梦里，见过沧海桑田的毁灭，这点个人的怨恨，比起岁月的无情，实在太渺小了。

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，认真地、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剑身上的铜锈。

“尘归尘，土归土。

既然断了，就歇歇吧。”

随着他的擦拭，那股暴戾的怨念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，仿佛被他的拙劲给安抚了。

就在这时，异变突生。

一直安安静静背在身后的桃木剑，忽然轻颤了一下。

剑柄上的那缕红缨，无风自动，轻轻飘起，触碰到了那把青铜断剑。

“嗤……”

一道肉眼难辨的青色气流，从青铜断剑中飘出，瞬间被红缨吸了进去。

下一刻，那把青铜断剑上的最后一丝光泽彻底消失，变成了一块彻头彻尾的废铁，然后咔嚓一声，化作一堆铜粉，散落在地。

而桃木剑上的红缨，颜色似乎鲜艳了那么一丝丝。

李拙愣住了。

他解下桃木剑，捧在手里仔细端详。

虽然剑身依旧焦黑如炭，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，这把剑吃饱了一点点。

“你能吃这些断剑里的气？”

李拙眼睛一亮。

莫老道说他是没有灵根的漏斗，存不住气。

但他的剑能存！

这漫山遍野的断剑，这无穷无尽的煞气，对于别人来说是催命符，对于这把桃木剑来说，岂不是最好的饭堂？

“红缨。”

李拙抚摸着剑柄，嘴角露出了进城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，“看来咱们不用怕了。这里不是死地，是咱们的福地。”

他站起身，拿起那把大扫帚。

“沙——沙——”

扫帚划过石阶的声音，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。

李拙扫得很认真。

他不只是在扫落叶，每遇到一把断剑，他都会停下来，帮它擦去尘土，听它倾诉怨念，然后让桃木剑吸走那一丝残留的剑意。

一把，两把，三把……

日头西斜。

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，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剑冢中忙碌着。

他动作笨拙，效率也不高，但他走过的路，干干净净；他擦过的剑，怨气全消。

在那无人知晓的葬剑峰顶，一股虽然微弱、却极为纯粹的枯荣剑意，正在随着少年的一次次挥舞扫帚，悄然萌芽。

而在山顶的一块巨石后，一双浑浊的老眼正透过灰雾，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。

那是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老人，手里拎着个酒葫芦，看着李拙帮断剑擦拭的动作，眼中闪过一丝震惊。

“无视金戈煞气，还能安抚残剑怨念……”

独臂老人灌了一口酒，喃喃自语：

“莫老道那个混球这次没骗我，还真送来了一个天生的守墓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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