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报在手里捂了三天，像块烧红的炭。

云舒白天照常洗衣，手泡在冷水里，脑子里却一遍遍过着密道里听到的那些话：“军粮……西山别院……李大人……”晚上躺在床上，眼睛盯着屋顶，手指在夹袄内衬上摩挲——那里缝着账纸和信，薄薄的两张纸，硌得她心慌。

她知道必须出手了。

碧荷虽然倒了，但李公公还在。西苑接连死人，说明有人在灭口。她这个“意外活下来”的哑女，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。

可怎么出手？

直接告诉燕灼？她连燕灼的面都见不着。就算见着了，一个洗衣婢的话，燕灼会信？说不定当场就把她当疯子拖出去砍了。

得找个中间人。

一个既有权势，又和燕灼不对付，还能让她安全脱身的人。

她在脑子里把知道的朝廷势力过了一遍——来浣衣局送衣裳的太监宫女偶尔会聊几句朝堂的事，她零零碎碎听了些：左相林惟庸，三朝元老，和燕灼的提拔的新贵派斗得厉害；镇北将军周武，手握兵权，对燕灼的削兵之策不满；还有几个御史，整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……

谁最合适？

她想起了那封信上的话：“燕灼已疑”。

燕灼已经在怀疑了——怀疑军粮的事，或者怀疑别的什么。那她这份情报，就不是“告密”，而是“证实”。证实燕灼的怀疑，帮他找到证据。

可她还是不能直接找燕灼。

太危险。

得找个能递话给燕灼，又不会把她暴露出去的人。

这个人……最好是个清流，是个言官，是个敢在朝堂上死谏的硬骨头。这样的人，得了证据一定会往上捅，而且为了自保，不会轻易出卖消息来源。

她想到了一个人——御史中丞，宋清。

春杏前些日子洗过宋府的衣裳，抱怨说宋府的下人穷酸，送来的衣裳连个像样的绣花都没有。但春杏也说了，宋清这人刚直，前几个月还当朝弹劾燕灼的舅舅贪墨，差点被贬出京城。

就他了。

——

怎么把情报送出去，又是个难题。

云舒不能出宫，不能亲自去宋府。她需要个信使，一个可靠、不会多嘴、还能自由出入宫禁的信使。

她想到了沈太医。

太医每月有两天可以出宫采买药材，这是规矩。而且太医出宫，守门的太监检查得松——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？得罪了太医，哪天自己病了，连个开方子的人都没有。

可沈太医……可靠吗？

云舒摸出怀里那块木牌，温润的木头边角硌着手心。沈太医把家门钥匙给了她，这份信任，太重。但她现在没别的选择。

腊月廿八，太医采买的日子。

一大早，云舒就去了西街后巷。沈太医果然在那儿，正蹲在地上整理药材。看见她来，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土：“阿忘姑娘。”

“帮我送个东西。”云舒开门见山。

沈太医愣了一下：“送哪儿？”

“御史中丞宋清府上。”云舒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——不是账纸和信，是她用了一夜时间，把关键信息重新抄在了一张普通的棉纸上，字迹歪歪扭扭，像个粗通文墨的下人写的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沈太医没接。

“能让你回太医院的东西。”云舒说，“你把它送到宋府门房，就说‘西山的粮仓漏了，请宋大人查查’。说完就走，别多话，别留名。”

沈太医的脸色变了：“阿忘姑娘，这……”

“你母亲这几日可好？”云舒打断他。

“好多了，夜里不咳了，饭也能多吃半碗。”沈太医说，“可这……”

“你想回太医院吗？”云舒又问。

沈太医沉默了。

“想，就帮我这个忙。”云舒把布包塞进他手里，“放心，里面没写你我的名字，就算被人截了，也查不到咱们头上。”

布包很轻，但沈太医拿着，像有千斤重。他盯着云舒看了很久，最后点了点头：“什么时候送？”

“今天。越早越好。”

“好。”

云舒转身要走。

“阿忘姑娘，”沈太医叫住她，“事成之后……”

“事成之后，”云舒回头，“我帮你回太医院。我说话算话。”

她走了，没回头。

——

一整天，云舒的心都悬着。

洗衣服时走神，差点把一件锦缎坎肩搓破了口子。春杏拽了她一把：“阿忘，你怎么了？魂不守舍的。”

“没什么，”云舒哑声说，“昨晚没睡好。”

好不容易熬到天黑，她早早回了屋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。等什么？她也不知道。等沈太医的消息？等宋清的动作？还是等……东窗事发？

子时过，窗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。

三下，停一下，再三下——是她和沈太医约好的暗号。

云舒翻身下床，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。沈太医站在窗外，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。

“送到了。”他压低声音，“按你说的，送到了宋府门房，说了那句话。”

“门房什么反应？”

“愣了一下，然后接过布包，说了句‘知道了’，就关上了门。”沈太医顿了顿，“但我走的时候，感觉……有人跟着我。”

云舒的心一紧：“看清了吗？”

“没看清，就是觉得后头有脚步声。”沈太医搓了搓手，“我在巷子里绕了两圈，把那人甩掉了才回来。”

“做得好。”云舒松了口气，“你赶紧回去，这几天别来后巷了，也别来找我。”

“那你……”

“我没事。”云舒关上窗，“等消息。”

窗外脚步声渐远。

云舒靠在墙上，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
第一步，踏出去了。

接下来，就是等。

等宋清看到那份情报，等他在朝堂上发难，等燕灼震怒，等……那些倒卖军粮的人，自乱阵脚。

她需要这场乱。

乱中，才有机会。

——

第三天，朝堂上果然出事了。

消息是午饭后传开的——宋清当朝弹劾户部侍郎李明德贪墨军粮，私设西山别院储粮，与北疆将领勾结，意图不轨。证据是一张详细的账目单，还有几封往来密信。

燕灼当场震怒，下令彻查。李明德被押入天牢，户部上下震动，西山别院被查封，搜出粮草数万石。

浣衣局里，宫女太监们议论纷纷。

“听说那账目单子详细得很，连哪天运了多少，经手人是谁，都写得清清楚楚！”

“李明德可是李公公的远房侄子啊，这下李公公怕是也脱不了干系……”

“宋大人这次是豁出去了，听说在金殿上跪了半个时辰，说要是查不实，他愿以死谢罪。”

云舒蹲在洗衣池边，听着那些议论，手里的衣裳搓得哗啦响。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火。

成了。

宋清果然没让她失望。

现在，燕灼的注意力全在军粮案上，李公公那边自顾不暇，暂时没工夫管她这个“哑女”了。

她需要趁这个机会，做两件事：第一，把怀里的真账纸和信处理掉——现在宋清手里的那份是抄录的，真迹在她这儿，太危险。第二，她需要钱。

沈太医母亲的病需要继续吃药，她自己也该攒点钱——在这宫里，没钱寸步难行。买药，买消息，甚至买命，都需要钱。

钱从哪儿来？

她想到了一个人——镇北将军周武。

周武是燕灼的眼中钉，这次军粮案牵扯北疆将领，周武肯定着急。他需要知道内情，需要知道燕灼查到哪一步了，需要知道……自己会不会被牵连。

而她，恰好知道一些宋清没捅出去的东西——比如密道里那几封没署名的信，其中一封提到了“北疆有人接应”。

这份情报，可以卖钱。

——

怎么联系周武，又是个问题。

周武远在北疆，但京中有他的眼线——这是春杏闲聊时说的，说周将军府每个月都有从北疆来的人，送家书，送特产。

云舒需要找到周武在京中的联系人。

她想起了浣衣局每月要去各府收送衣裳的日子——腊月三十，也就是后天。按惯例，浣衣局会派几个人去几个重臣府上，收换季的衣裳，也送洗好的衣裳。

周将军府，在名单上。

机会来了。

腊月三十，一大早，云舒主动去找陈嬷嬷。

“嬷嬷，今儿去各府收衣裳，让我去吧。”她说，“我手脚快，一天能跑好几家。”

陈嬷嬷正在对账，抬头看了她一眼：“你想去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想……出去看看。”云舒低下头，“成天闷在院子里，憋得慌。”

陈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，最后叹了口气：“行，你去周将军府和王御史府。记着，收了衣裳就回来，别多话，别惹事。”

“是。”

云舒换了身干净的衣裳，拎着个大竹篮，跟着另外两个宫女出了宫。

周将军府在城西，门脸气派，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。云舒递上浣衣局的腰牌，门房进去通报，不多时，一个管事嬷嬷出来，领着她往后院走。

“衣裳都在厢房里，你清点一下。”管事嬷嬷说，“都是些常服，洗仔细点。”

“是。”云舒应着，眼睛却飞快地打量四周。

院子很大，人来人往，有侍卫，有下人，还有几个穿着北疆样式皮袄的汉子——应该是刚从北疆来的。

她一边清点衣裳，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些人说话。

“……将军那边催得紧，问京里到底什么情况。”

“还能什么情况？李明德倒了，牵扯出一串人。咱们将军虽然没直接插手，但北疆那几个参将……”

声音压低了，听不清了。

云舒的心跳加快了。

她需要把消息递出去，但怎么递？直接找那些北疆来的人？太冒险。

正想着，管事嬷嬷又回来了：“清点好了？”

“好了。”云舒说，“一共二十七件，三日后送回。”

“嗯。”管事嬷嬷点点头，转身要走。

“嬷嬷，”云舒突然开口，声音压得很低，“有句话……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管事嬷嬷停下脚步，回头看她：“什么话？”

“我前些日子洗衣裳，在衣襟夹层里……发现点东西。”云舒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——里面是她从密道那几封信里，摘抄的关于北疆接应人的那句：“北疆参将刘猛，已打点妥当。”

她把纸包递给管事嬷嬷：“看着像是要紧的东西，不敢乱扔，就给您带过来了。”

管事嬷嬷接过纸包，打开看了一眼，脸色瞬间变了。

她盯着云舒：“这东西……哪儿来的？”

“洗衣裳时发现的。”云舒低着头，“许是哪位大人不小心落下的。”

管事嬷嬷盯着她看了很久，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，塞进她手里：“姑娘有心了。这事……别往外说。”

荷包沉甸甸的，里面是银子。

云舒捏了捏，至少十两。

“奴婢明白。”她把荷包塞进怀里，拎起竹篮，“那奴婢先回去了。”

“等等。”管事嬷嬷叫住她，“三日后送衣裳来，还是你来。我们府上……还有些旧衣裳要洗，工钱另算。”

“是。”

云舒转身走了。

走出周将军府，她的手心全是汗。怀里的荷包硌着肋骨，沉甸甸的，像块石头。

第一笔钱。

用命换来的钱。

她抬头看了看天，冬日的太阳惨白惨白的，照在身上没什么暖意。

她知道，从今天起，她正式踏进了这场权力的游戏。

用情报换钱，用秘密换命。

像只躲在暗处的雀鸟，偷偷啄食着那些见不得光的谷粒。

而她给这个见不得光的交易，起了个名字。

叫“罗雀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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